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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車子在蜿蜒的山路中行駛,雖然是週末,但因為不是風景名勝區,車輛稀少,所以我們的車開得很快,幾個大彎道和連續彎路之處,緊張刺激比坐雲霄飛車還過癮,山路一邊是高聳的山壁,另一邊是深邃的山谷,遠方群山環繞,山嵐氤氳,空氣相當清新。

 

    我們正朝著臺灣中部南投縣埔里山區的最高處前進,蓁的父親在那兒經營一處果園,長年住在山上,蓁和我早就計畫上山走走,順便探望蓁爸。但其實我們此行最大的目的,是想碰碰運氣,看看能否見到那個東西……

 

    那次我和蓁聊天的時候,談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,我說曾經看過一篇報導,提到中國大陸的湖北省境內,有個稱做「神農架」的原始山區,探險隊曾不只一次在此山區發現一些不可思議的東西。

 

    例如曾發現與傳說中的「雪人」很類似的怪物的蹤跡。還發現一種類似水蛭或蛞蝓的軟體動物,停在一條小溪邊的樹葉上,探險隊觀察這種軟體動物,竟發現牠渡河的方式相當奇特,甚至超出科學所能解釋的程度。探險隊注意到這種生物在樹葉上慢慢變小、變短,與此同時,有人發現在小溪的對岸,一片葉子上,竟然慢慢的出現這隻生物的身體,由小漸漸變大、變長。小溪這邊的軟體動物身體逐漸變小消失,而對岸那片葉子上的軟體動物,越來越大,最後變成跟原來一模一樣。

 

    另外,探險隊還曾經在一棵樹上發現一條蛇,有人用木棍去撥弄那條蛇,蛇從樹上跌下來,摔在地上的時候,竟然斷成好幾截,奇怪的是,每一截都是「活的」,在地上蠕動著扭來扭去,彼此慢慢靠近,最後又自行連接成一條蛇,逃竄而去。

 

    我無法確定這篇報導的真實性如何,但是當我說到那條蛇的時候,蓁的眼睛忽然一亮,好像想起什麼似的,她說:「蛇也算是一種靈性蠻高的動物,有些『道行』深的蛇,甚至可以任意改變自己身體的大小。」

 

    「是嗎?」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呢,「你是從哪裡聽來的?」我問蓁。

 

    「不是聽來的,」她說,「是我親眼見到的。」

 

    這回換成我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了。

 

    蓁說她父親的果園中就有那麼一條蛇,蛇的外表是土黃中帶點深色斑紋,沒什麼特殊,但是蛇身卻相當粗大,而且很長。(據蓁的印象,蛇身的『直徑』將近二十公分吧,長度起碼在六公尺以上)蓁小時候與父親住在山上的那段時期曾經見過那條蛇幾次,但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親眼目睹那蛇從龐然大物變成一條小蛇。

 

    「真的嗎?不會是眼花看錯了吧?」我還是有點懷疑。

 

    「不只我一個人喔,還有我爸和幾位原住民朋友也看見了,不會看錯!」蓁的語氣很肯定。

 

    「哦,有這麼稀奇的蛇嗎?真想見識見識……咦?以前怎麼沒聽你說過?」

 

    蓁說:「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,記憶有點模糊,如果不是你今天談到這個話題,我還不會想起那條蛇呢。你想要見到那條蛇也許有機會,但要想見牠變什麼『把戲』那可真得碰運氣了。我長這麼大也只見過那麼一次。」

 

    於是我們上山了。

 

    黃昏時分,車子在一處小村莊前停了下來,蓁曾經告訴我說這個村子可能是全臺灣最高的村子,人口不多,只有十幾戶,大部分是原住民,此外住著幾位同樣在這兒經營果園的榮民,但蓁的父親不住在這裡。

 

    我們下了車,從村子後面的一條小路往上走了十幾分鐘,穿過大片果園,來到一處較為平坦的空地,這裡蓋了一間小木屋和一間簡陋的倉庫,蓁的父親就住在這裡。此時太陽即將隱沒于群山之後,山中霧氣漸濃,氣溫也下降許多,雖然是夏天,仍感覺頗有寒意。

 

    進屋時,我看見屋前空地上擺著一隻大瓷碗,碗裡盛著像茶水般的褐色液體。我就問蓁:「欸,在這兒放一碗尿做啥?」

 

    蓁捏了我一把:「呿!那不是尿啦!」

 

    「那是什麼?」

 

    「是酒。」

 

    「酒?」我有點納悶,「為什麼?」

 

    蓁沒有直接回答我,反而露出慧黠的笑容。「先進來吧,」她說,「待會兒讓我爸告訴你。」

 

    蓁爸已近七十歲,身體卻相當硬朗不輸年輕人,和我上次見到他時一樣,動作俐落,精神相當好,見到我們很開心,笑呵呵地打招呼,是位親切的長者。

 

    夜晚來臨,氣溫更低了,屋子裡點起亮晃晃的燈泡,這個山裡還是有電的。為了驅寒,每人手裡都捧了杯溫溫熱熱的──不是茶,而是紹興酒。我這才明白屋外那只瓷碗裡盛的原來就是這玩意兒,可是還是想不透為什麼要那麼做。

 

    「那碗酒啊,」蓁爸說,「是給『波剛』的。」

 

    「波剛?」

 

    「就是那蛇啊。」蓁爸說,「這兒的山胞稱那蛇為『波剛』,據說是他們部落傳說中蛇神的名字,他們認為那蛇是這座山的守護神,對牠可是尊敬得很吶。」

 

    「可是,蛇會喝酒嗎?」我問。

 

    蓁爸說:「牠不喝酒,只吸酒氣,」看著我驚訝的表情,蓁爸笑一笑說:「沒聽過吧?牠抬起頭,對著酒碗,就那麼吸呀吸的就把酒氣給吸光了,你只要早上起來捧起酒碗一聞,發現沒了酒氣,就知道波剛昨晚來過了。」

 

    竟有這種事,這讓我更想見到牠了,但蓁爸的口氣跟他女兒一樣:「想見到那蛇,可得碰運氣了,雖然我總是會準備一碗酒在那兒,但牠不一定每天都會出現,有時連續幾天都來,有時一連好幾星期不見蹤影,反正只要哪天早上發現酒氣沒了,再重新換過就行了。」

 

    「您真的看過那『波剛』由大變小嗎?」我提出這個在心裡想了很久的問題。

 

    蓁爸說:「是啊!看過啊。如果不是親眼見到,誰會相信有這種事!」蓁爸凝視著遠處,眼神變得深邃、迷離,整個人彷佛跌進了記憶深處……

 

    那一年蓁才八歲,而蓁爸已經在山上待了兩年多,果園初辟,雖小具規模,仍有大片土地待整理開墾。這年夏天,第一個颱風剛走不久,蓁爸的妻子,蓁的母親,就因病去世了,承受著喪妻之痛,蓁爸帶著年幼的蓁,捧著妻子的骨灰,回到遭颱風肆虐後的果園,借著重整果園來撫平哀傷。蓁爸的意思是想將亡妻葬在自己的果園裡,如此就能與妻長相左右了。

 

    上山之後,蓁爸帶著女兒一面整理園子,一面也踏遍附近的山崗和森林,尋找清幽之地以安葬亡妻。後來找到一塊地,很是喜歡,決定將妻子的骨灰葬在此處。第二天,蓁爸與蓁以及兩位熟識的原住民朋友,帶著工具回到原地,準備動手建造墳塋。

 

    眾人撥開及膝的雜草以及橫亙在身前雜亂交錯的枯樹枝,來到目的地前約十公尺處,忽然四個人一起停了下來,目瞪口呆地看著前方:那條大蛇,原住民口中的「波剛」,就在眼前十公尺處,正蜷曲著粗大的身軀,剛好就盤踞在蓁爸相中的那塊地上。

 

    也許受到腳步聲的驚擾,眾人一靠近,牠就抬起頭來,玻璃彈珠般發亮的雙眼,炯炯有神地盯著眼前的四個人,嘴裡不時吐出長長的蛇信,發出嘶嘶的聲音。

 

    有句話說:「打草驚蛇」,通常蛇類受到驚擾都會跑走,但是眼前這條龐然大物似乎沒有想走的意思,就那樣與四個人對峙著,那眼神彷佛認為該走的應該是人而不是蛇。

 

    眾人頓時有點手足無措。這條蛇蓁爸並不是沒見過,開闢果園的這兩年中,也常常發現牠的蹤跡,但每次都是匆匆一瞥,一閃即逝,從未像此時這般清清楚楚的正面遭遇、當面對峙。

 

    那條蛇一直不肯走,如何是好?「波剛」在原住民的心目中是很神聖的,因此那兩位原住民朋友不願去驚擾牠,不願把牠趕走,而蓁爸又很喜歡這裡的環境,不想就此放棄,而且原住民朋友對他說,蛇在地面爬行,所以對土地的靈氣最敏感,波剛一直佔據在這兒不走,一定是感覺到這裡的地氣特別好,可見這裡的確是個好地方,這使得蓁爸更中意這塊地了。

 

    大夥暫時退到一邊討論有何可行的辦法,後來,一位原住民朋友取出他帶來的水壺,從水壺中倒出一杯白中帶點淺黃的液體給蓁爸,蓁爸接過來一看才發現原來那是原住民很喜歡喝的一種小米酒,本來是準備午餐時享用的。那位原住民朋友指了指盤踞在那邊的波剛,對蓁爸說:「供養牠,把你的願望對牠說,也許牠會答應。」

 

    這個辦法雖然奇怪,但蓁爸暗想,如果這蛇真有靈性,那麼誠心地祈求,說不定會有奇跡。於是端著酒慢慢趨近到蛇面前約三四公尺處,放下酒杯,然後很誠心誠意的把心裡的願望說出來,希望能將妻子葬在此地,請牠成全。

 

    那種感覺相當怪異,對著一條活生生的巨蛇許願,而那蛇自始至終只是抬起頭,用銳利而閃閃發亮的雙眼緊緊盯著你,盯得你有點毛骨悚然。

 

    祈求完畢,仍然退開,接下來只有等待了。

 

    大約過了十分鐘,忽然吹起一陣大風,風過之後,波剛那邊有動靜了,只見那蛇慢慢解開捲曲的身軀,蠕動著朝另一個方向離去。眾人正感到高興的時候,眼前卻出現不可思議的變化,只見波剛在離去的同時,身體也在漸漸的縮小,軀幹越變越細,長度也漸漸縮短,當牠完全隱沒於草叢之前,身體大約只有三、四公分粗,長度雖然被草叢遮掩而不易判斷,但可以肯定比原來短了很多。

 

    四個人都看傻了眼,兩位原住民朋友說,他們在很小的時候,就不斷的從部落長輩口中聽到許許多多關於波剛的傳說,但從來沒聽說過波剛能改變身體大小的事,這回可真正開了眼界。

 

    後來那位原住民朋友端起地上的酒杯,請蓁爸聞聞看,一聞之下,竟發覺幾乎沒了酒氣,原住民朋友說:「波剛喝過了。」也就是從那時開始,蓁爸總是會在屋前的空地上擺一碗酒。

 

    亮晃晃的燈泡下,飛繞著幾隻小蟲,杯裡的酒已漸漸冷了,身體卻慢慢暖活起來。蓁爸拿著酒瓶走出屋外,顯然是倒酒去了。

 

    我對蓁說:「希望今晚波剛會出現,我要守在這兒,好歹也要瞄牠一眼。」

 

    喝了點酒的蓁,兩頰泛起淡淡緋紅,像春天綻放的杜鵑,她笑笑說:「我爸去換酒,那表示牠昨天來過了,所以今晚會不會來那可難說了。」

 

    我想起古人曾經描述「龍」的變化,能大能小,能升能隱,大則興雲吐霧,小則隱介藏形,升則飛騰於宇宙之間,隱則潛伏于波濤之內,看來那波剛已隱隱然有龍的架式了,這讓我更是心癢,一心只想見到牠。

 

    蓁爸習慣早睡,我和蓁索性熄了燈,蓁泡了一壺茶,陪著我坐在漆黑屋子裡的窗戶前,一面低聲隨意聊著,一面注意窗外的動靜。山中的夜並不寂靜,屋外蟲聲唧唧,這裡那裡,此起彼落,熱鬧得很呢。

 

    聊著聊著,我們也沒注意到底時間過了多久,忽然間,所有的蟲都不叫了,屋外頓時變得極度安靜,從嘈雜變成寂靜只在一瞬間,這樣突然的轉變讓人感到好像有什麼事要發生了。

 

    我們倆睜大了眼向窗外看去,幸好霧已經散了,習慣了黑暗的雙眼,倒還能夠看得出屋外的情形。

 

    這時我聽見右前方的草叢中傳來悉悉窣窣的聲音,草莖在黑暗中顫動著、搖晃著,然後,一條粗大的蛇從草叢裡鑽了出來,向著空地中央盛著酒的碗爬過去,爬到距離酒碗約一公尺處停了下來,蛇頭高高抬起,蛇嘴張開對著碗,然後就不動了。我和蓁正看得入神,驀然間刮起一陣大風,咻咻的風聲吹得窗戶咯咯直響,這陣風來的莫名其妙,非常詭異,後來仔細一瞧,才發現原來是那條巨蛇正在吸氣呢!

 

    這口氣還真長,足足吸了一分多鐘才停止,原來牠就是如此這般吸取酒氣的。吸足酒氣的波剛,又扭動著龐大的身軀向左邊草叢鑽去,這時我才注意到牠的身體真的很長,可能超過十公尺。

 

    第二天一早,我和蓁就循著波剛離去的方向尋找,但是找了大半天並未發現任何蹤跡。我想,如果波剛真的能改變身體大小,那麼也許牠會把自己變得很小很小,然後藏身於隱蔽的角落,否則,像牠那樣巨大的身軀,很難不被人發現。

 

    那天蓁帶著我參觀她父親的果園,向我這個「城市鄉巴佬」介紹各種果樹。我們走過幾處坡地,翻過幾個小山頭,越過一片草叢,鑽進一處樹林中。樹葉遮蔽了大部分陽光,頓時感覺清涼許多,最後來到一個地方,在樹林的邊緣,面對著山谷,環境清幽,這兒立著一塊墓碑,蓁的母親的骨灰就葬在這裡。

 

    墓的四周清理得很乾淨,沒有蔓生的雜草,墓碑前擺著一個小香爐。蓁取出帶來的香枝為母親上香,我則好奇的東張西望,然後我聽見蓁用很小的聲音說:「媽,我來看你……」

 

    只見她合掌站在墓前,很誠心的祭拜著,於是我也悄悄的站在她身後,合起雙掌,輕輕閉上眼,將精神集中,心裡想著該對這位從未謀面的蓁媽說些什麼話。

 

    突然間全身一震,一股輕微的、麻麻的,有點像觸電般的感覺傳遍全身,我趕緊睜開眼,卻看見奇異的事:香爐中點燃的香枝冒出的白煙,並沒有散開,反而聚在一起,像一縷白紗似的冉冉上升,慢慢飄向蓁,然後像纏繞紗布般的從頭開始呈螺旋狀環繞,經過她的胸、腹,繞至大腿,最後纏繞至足踝。

 

    此時蓁的全身都被白紗般的輕煙環繞著,但是她卻什麼反應也沒有,仍然合著雙掌閉著眼睛,動也不動地站在那兒,我也是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,只不過是看呆了。

 

    不過,不知怎的,我總覺得那縷輕煙似乎很溫柔,並且有種依戀不舍的感覺,也許這就是慈母對愛女的思念之情吧!

 

    白煙纏繞著蓁,大約三分鐘後才慢慢散去,蓁彷彿從夢中醒來似的。我說:「剛才你……你……」

 

    蓁笑一笑說:「我知道我媽在這裡,我感覺到她就在我身邊,雖然我看不見也聽不見,但我感覺得到。」

 

    那天將近黃昏的時候,我們離開了果園,告別山林。回程途中,看見太陽一點一點消失在西方的山頭,晚霞在空中變幻著瑰麗的色彩,而山谷深處,已漸漸飄起山嵐。

 

    蓁在副駕駛座沉沉睡去,我則回憶著兩日來在山中種種奇特的見聞,思索著會變化大小的蛇和傳說中龍的關係,思索著地靈之氣與靈魂、與異次元空間的感通關係,前方的路蜿蜒曲折,天色也逐漸幽暗,正如神秘深邃的宇宙,有太多的未知,而我知道身旁的人會陪著我一起前行、探索,並給我穩穩握住方向盤的力量。(全文完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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